十四岁那次山体滑坡之前,她有着饱满的记忆,青青的山,蜿蜒妩媚的大江绕村而过,她家那三间青砖黑瓦的房子就在张公山脚下,紧挨着村小学的侧门。门前总躺着一条懒狗,屋后有三五只鸡在追逐。王小美和最要好的伙伴张伶俐、丁祖峰三人如拴在一起的蚂蚱。张伶俐、丁祖峰也是村小学代课老师的子女,他们同在一个大院,整天一起欢快地沿着百转的山间小路,天蒙蒙亮就去放牛,一路放到满身露水,蹦到日上三竿。
与王小美相比,张伶俐没她成绩好,没她个子高,没她伶俐,没她可爱、漂亮,这是村里人公认的事实,可这一切从来没有影响她们的友谊。
“村里老人说了,女娃小时候漂亮,长大就丑。我现在比不上你,以后长大了肯定比你漂亮。我现在是丑小鸭,你给我等着,我早晚要变成白天鹅。”这是张伶俐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
因为学校与村子中间被一段水田隔开,足有半里路,他们三人很少去村里玩。和张小虎带着的一帮野娃子相比,他们显得很文静。
丁祖峰大嗓门,到哪里都是咋咋呼呼,可是一和小美、阿俐在一起,就只会傻乎乎地笑。那时他们每个清早都在村口集合,小美和阿俐如两只小麻雀跳跃在山涧的羊肠小道上,边走边“咯咯”地笑,身后跟着牵了三头牛的阿峰。有时他们去山上砍柴,回来小美和阿俐跳跃在山路上,身后跟着背了三个柴草垛的阿峰。挖山药回来的路上她俩累了,或是被野果枯藤划伤了,两人就猜拳,玩“剪刀、石头、布”。一样的游戏,永远有不一样的惊喜和快乐,赢的一方迅速跳上阿峰坚实的后背,猛击一掌,打马扬鞭般骑着她们的王子一路飞奔。
十四岁那年,坐在拥挤的人群里看电影,小美的爹一路叫喊着跑回了村,挨家挨户地去敲门、动员乡亲撤离。小美还没怎么反应过来,惊醒后已被深埋在泥浆里,四周一片漆黑。她瞪圆了眼睛想看明白世界怎么了,世界涌进了她的眼睛,掐住了她的喉咙,窒息使她的脑子一片空白。
第二天她醒了,失去了爹,也失去了双眼。当听到阿峰和阿俐来看她,她长出了一口气。她听到阿峰在哭泣,这次泥石流使他失去了妈妈。两个天真得心中能装下世间所有美好的少年,从那之后都成了缺爱的人,一个失去了色彩和山一般坚实的父爱,一个失去了如海一般宽广的母爱。
自那以后,他们村在政府的帮扶下,一部分村民离开了祖辈们热恋的沃土,离开了丁家墩、丁家祠堂,搬迁到了县城里。小美家搬进了二楼,紧临大街,吆喝声、汽笛声、讨价还价声混杂成一锅散发着幽香的粥。小美喜欢热闹,喜欢喧闹的大街,每天都有不一样的脚步声,有皮鞋、胶鞋、布鞋和拖鞋声;有不一样的气味,有汗味、香水味、鱼腥味和油漆味,她从不感到孤单。